天心月

入此门中皆为吾友

痴笑(白妲/一发完)

*妲己视角→士兵视角
*千年之狐X妲己

那年的冬天冷极,我记得清楚。

北国的冷不同于南方透心凉的湿冷,南方的冷气若游丝渗入,透过层层衣物直达肌肤,北方的冷则暴力直接,狂吼的风凶狠而不停歇,夹杂着冰雪的风霜额外具有破坏性。

在北国的风雪中瞌上眼前,我想起了家乡和煦的春风,飘扬柔软的柳枝,清浅的游弋着红鱼的池塘和尚是儿童时约定着要娶我的紫发少年,那是记忆中最后一点温柔美好。

那真是极冷极黑的夜,也是在那一天,我遇见了一个人,他似踏月而来,带着明亮的光。

“先回我家吧。”借着昏暗的月光,那个人的面貌我看得朦胧。只知那人锦衣华服,一头紫发,他对着我伸出了手,手掌宽厚覆有薄茧,应当是习武之人。

正巧我府邸里缺人,他说。

后来我才知道,有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进族长的府邸,又怎么可能会缺人。

我在某天夜晚问起身边的他,他反问我说怎么不缺?我当时可不是缺了个夫人吗?我气恼却无法反驳,只能看他取笑我羞红了脸。

都说狐族出美人,虽不同于龙族女子的张扬性烈,也不似凤凰族的冷然高傲,却也别有一番风情,个个都是天赐的好皮囊。

自小族里长辈夸同族姐妹,都抚着她们的脑袋笑得慈祥,赞说其灵气四溢,俏丽可人,是个清水出芙蓉的美人胚子。而长辈只抬眼看了我一眼,便颇有几分诧异,踱着步绕着我左三圈右三圈地端详半天,最终缓缓吐出一个字

“媚。”

何为媚?
是祸水,是妖娆,是蛊惑,是撩拨人心。

天生媚骨,便是一颦笑也让人觉得是勾引。

他们说,这即是我的罪恶。

那个将我带回家的男人名为李白,是在任的狐族族长,也是镇守青丘的常胜将军。收留了我后,他随手给我安排了个清闲自在的杂活,叮嘱了管事的阿妈几句,我便在这座偌大的府邸里安稳地看着枝头的桃花开了又谢,天边的云朵卷了又舒。偶尔也看见族长的身影一闪而过,只询问我的近况,便很快赶去处理公事。

又到了一年花季,狐族的后花园种着的一片桃花林盛放,中无杂树,落英缤纷,我便蹦跳着拾了满怀的桃花想回去酿作桃花酒。

因为,因为…

我抱着桃花有点发愣,我不善饮酒,却寻来了一树桃花酿酒,只因犹记得有个紫衣锦袍的男子月下独酌的身影。

“小狐狸,愣什么呢?”这是他给我取的外号,或者说爱称。熟悉的尾音挑起,带着几分懒散柔软,他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边,熟稔地捡去我衣裳落上的桃花。

我想起那是自他收留我后我们的第一次对话,便向他的救命之恩郑重地道了谢,他却别有深意地说这本来就是属于你的,我不过是接你回家罢了。他说着便揉了揉我的头发,指尖冰凉的温度穿过发梢。

我浑身一抖,下意识地往后撤了一步。

那一刹那我清晰地看见他皱了皱眉,可他却微敛眸子,什么也不责怪我。

我匆匆忙忙逃离,既害怕他发怒又思索不清他说的话,怀中的桃花撒了一路。

我将这件事同同样被收留进来的伙伴说了,他直看着我的眼睛,笃定地说族长待我是不同的。有什么不同?大家不都是受了族长的救命之恩吗?我问他。他摇摇头,说你不一样,你当局者迷罢了。

我的心没由来地一跳。

渐渐地,大家发现刚进来的小丫头片子和主子走得那么近,自然会传出些风言风语,无非是说我不知廉耻,红颜祸水罢。

这些话不知怎么传了出去,主人一反往常,带着我直往仆人的住宿去,脸色黑得难看,家仆不知自己做了什么惹得主子那么生气,一个个扑通扑通地跪在地上。他冷哼一声,没看他们一眼,走向他们的脚步却不曾缓下。

不知怎么,他的身影和当年我被小痞子推在地上时,那个挡在我身前的紫发少年重合。我忙揉揉眼睛把脑中的想法抛出脑外,又怕他生气起来会出事,没有缘由的,我就是觉他不会姑息轻饶他们,我连忙拉住了他的衣角,冲他摇了摇头。

他顿了顿,硬是止住了步伐。

弱势不是要求优待的资本,也不是被随意践踏的理由——他这么告诉我。世人皆教我隐忍谦让,他却告诉我我没有任何错,同样也没有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去欺凌我。

那件事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的身影。问府里的阿妈,阿妈却躲着我的眼睛,说他们都离开了府,要么回家,要么出府讨生活,一个都没留下。

我追问他们为什么要走,她不肯说。

——

时间如同不息的河水,荡漾奔流,从不止歇。随着青丘的日夜更替到春去秋回,不知什么时候起,府里的人对我的称呼从“那谁”转换为了“少夫人”,我也渐渐接受了“主人喜欢妲己”这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他手边铺纸开张,沾毫挥墨洋洋洒洒。我为他匀匀地研磨,却分神呆望着天边姿态万千的流云浮想联翩。他突然搁笔抬眼看向我,略挥手示意我到他身边去,眼带笑意。

他让我坐在他腿上把着毛笔,那时宫廷里流行小楷,字体幽婉秀气,清丽工整,深闺的大家小姐都会这一手。宣纸展平,我挽袖沾饱了笔墨,小心翼翼地提笔,生怕一个手不稳坏了卷面工整,写出的字整齐划一规规矩矩,尺丈矩量间却多了点匠气。

他只看着没作评价,却把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教我写,笔尖旋转起舞,挥洒间如泼墨似倾茶,我都惊异于自己笔下能流淌出这般我写不出的苍劲凌厉,铁画银钩。

小狐狸,你看我好看吗?面对他莫名其妙的问题我直说好看好看,却不曾将滞留在纸上的目光分一星半点给他。听到到正研究着笔锋顿笔而无比敷衍的我的回答,他也不气恼,只揽过我的肩问我那小狐狸,你愿意每天都看这赏心悦目的脸吗?我正低头写着字,写得飞快想营造飘逸的效果,连起了自己本不擅长的连笔想模仿他的字迹,却纳闷怎么也写不出那种矫若惊龙,鸾漂凤泊的意味,便也没深思,自然而然地接话道当然啊。

嗯???

我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回答了什么,抓着我的手突然一紧,我吃痛低哼一声,试了试却发现抽不出自己的手,只好乖乖由他抓着。许久他可算是反应过来弄疼了我,当即松手却颇有些心疼地轻轻吹了吹我发红的手腕。

“你是认真的。”

并不是疑问句,而是一个肯定句,他不期待我的回复,只因为他对此深信不疑。

他像是在等我这句话,等了那么久那么久。

我不知怎么回答,而下一秒,我只觉得口腔中溢满了清酒味。

今天他喝的是桃花酒。

我听到了我手中笔落的声音。

于是次日有一千年狐笑得像猫一样,捧着绸带绑好的礼盒送到我面前,眼中带着带着丝丝讨好。

流光溢彩的硕大的红宝石镶着金边,成色上佳,便是放眼王者大陆,也难得见那么通透精细的宝石,每一笔都像是精雕细琢,恰到好处。那天在市上我看了不禁多看了几眼,却想来定是价值连城,便很快移开了眼睛,谁知他不仅记在心里,且今天就捧着当做聘礼来找我了。

后来我问起那之前的事,他却调笑般说他当时只想试探一下,谁知我那么急着要嫁给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害得他原本想好的各种应对准备都作废。说得倒似是我的不是。

我呆盯着铜镜里我额头上的宝石饰品,不禁赞叹它的浑然天成

——它美极。

他却弹了弹我的脑门,力道不大,我捂着脑袋嗷了一声。他摸着我的脸颊认真地纠正说

不,是你美极。

——

他每天都在忙着和敌族争斗,以致日夜不息,呕心沥血。白龙族出了一位威震四方,天赋异禀的少主,相传善长枪铁戟,征战天下而战无不胜,一时风头无两。

在与宿敌般的龙族争斗的战争中,狐族死伤无数。

我从未见过那样落寞的主人。他孤零零地站在绵延十里的坟地前,英烈墓山间的树林被吹得直摇摆,风虽大,却都似穿过他的灵魂。

夜凉如水,深夜寒气侵入,我双臂环抱冷得发抖,却没催他。他手一翻,将那一杯陈酿尽倾在狐族将士坟前,酒水没入泥土里不见踪影,我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声叹息。

他为我披上他的裘衣,抚着我的头说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我拼命摇头,执意要他一起走。

他置若罔闻,没有动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一片漆黑的石碑。我知道,那里躺着的人们,曾如我一样站在他的身侧。

记忆被拉回不久前,那时我也曾跟随着他去军营里慰问将士。

我刚到时没有通报,于是大家都不知道我们要来。于是在军帐门口就听见有人口无遮拦——“呵,上次我和想占我们族土地的那混账东西打,那家伙贼鸡……”话到一半却看见门口站着的我尴尬的表情和主人戏谑的眼神,硬是把后半句的粗话咽下,慌忙改口“鸡…机警啊,我刚出一拳就被他躲开了……”

军中物什不多却干净齐全,不仅如此,军纪严明,绝没有乱七八糟的军妓和闲人。

我怕生,怯生生地躲在主人身后紧抓着他的衣襟,只红着脸偷偷探出半个头。将士们都不像府里的人一样毕恭毕敬低眉颔首地叫我少夫人,或是如市井上的人那样用垂涎的眼光打量着我,他们声声直叫我嫂子,看得出来和主人应该混得挺熟,也极热情亲昵地接纳了我。

我恍惚间觉得,他们之间不是君王和将士,而是战友和战友。

士兵们悄悄从营中偷出一罐生锈的罐头塞给我,说这是以前征战得胜从敌军那带回来的胜利品,是军行中连族长都吃不上的好东西。

”虽然军中没有姑娘喜欢的长裙糖果花手绢,但再怎么样也不能亏待了娇贵的女孩子。”

他们笑着哄我吃下。手中的罐头僵硬而铁皮老化,却带着他们将它藏在衣服下送给我的温暖体温。军营里没有新鲜的东西,这应该是他们平日里舍不得吃的。

紧不住盛情邀约,我嚼着发硬的肉,鼓着腮帮子作吃得极香的模样,他们见了,乐呵呵的似是比自己吃还要高兴。

我问他们,连主人也不能吃上?

“不是不能,是不愿。”

族长随军征战,有时被敌军逼到绝境,怕炊烟暴露位置不敢生火,受困时便同士兵一起在山沟里咽着糟糠和难以下咽的生冷军食。

常年累月下来,即便是得胜归来伙食得以改善,但若是将士们都分不到食物,他也不愿一人独享。

我常常带些我亲手做的好保存的食物给他们,也将自己手织的围巾棉布送去给他们御寒,他们一个劲儿地夸我手巧,虽然我知道我的做的食物也只不过停留在“能吃”的地步。

他们有些是有家室有妻儿的人,虽上有老下有小但为了保家卫国而出生入死难以和家人团圆。虽我力绵薄,但我常会登门去慰问他们的妻室孩儿,告诉那些扛起家事的妇女和难见其父的孩子,他们的丈夫和父亲,是英雄。

那天敌族侵境的消息传入。有激奋者当即扯下战旗,剑指边疆,群情激奋,叫喊着宁战死也寸土不让,那晚的号角声响彻中原。

我被震天动地的口号声吓得愣了愣,大抵那时那时候我便知道了,何为民族的中流砥柱,何为国家的精神灵魂,这些青丘子弟兵就是狐族挺直的脊梁。

可如今,皆战死沙场。
 
在冷风中站了许久,他终于开口问我。小狐狸,你说,炮火和生命,哪个更沉重呢。

我答不出来。

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几乎与深沉夜色融合在一起的冰冷坟墓,我鼻头一酸,不知有什么压在我心头,有如千斤。

看着身边站得笔直的主人,我知道青丘战士都是铁血铮铮的男儿,虽马革裹尸,战死异乡,但将士的英魂永不会漂泊。

因为他在这里。

——

那天午后我醒在他怀里,和煦的金光中点点尘星飞舞,温柔而慵懒。他呼吸清浅平稳,一只手还轻轻地搂着搭在我腰上,像是怕我逃走,又生怕一用力就捏碎了。

我不敢起身,怕动作太大惊醒了他。我知道他睡眠极浅,平日里征战四方,危机重重,习惯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连休息也要吊着颗心,稍有响动便能察觉。

我小心地伸出手去触碰他轻颤着的纤长眼睫,痒酥酥的,我只敢偷偷地碰,像是做坏事的心虚孩子,只摸一下便触电般将手缩回来,虽然知道他就算发现了也只会轻笑着笑话我的贪玩,却还是如覆薄冰。他的耳朵耷拉着,绒毛纤毫毕现,看起来像是一大束的蒲公英。

手感一定很好。

嗯,确实不错。

我不知道的是,在我想象着触感的同时我已经下意识地揪住了那对尖耳朵,当我反应过来,没等我来得及缩回手,已经有一双手握住了我的手腕,与此同时,那对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正盯着我看,紫瞳中我慌张的面孔格外清晰,无处可躲。他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不知收敛。

——

铁骑嘶鸣刀剑出鞘,天边黑压压的一片阴影自边境侵入,越过长河穿过山丘,直逼青丘而来。呼啸的山风带着陌生的气息席卷压过,冷风灌满了我的衣袖,直刮到心头。

风雨欲来。

我看着他披戎装利兵刃,牵骏马发号令。我踮起脚替他整理衣襟,将褶皱细细捋平。

“北风凛冽,此路难行。请主人务必照顾好自己。”

他闻言,故意将脸一沉,眼中却是掩不住的笑意,伏在我耳边问我“小狐狸,你叫我什么?”我低着头低低地应着“夫…夫君?”那个千年狐狸微微颔首,心满意足得像是得到了糖果的孩子,俯首轻轻啄过我的嘴角,触感冰凉。

他一遍遍地抚着我的发顶叮嘱我,后院的紫罗兰花已经结出了花苞,等到夏末就能开出一片花海。酒窖里的桃花酒他嘴馋得很,等军队凯旋便可作祝捷酒。还有我绣了一半的鸳鸯戏水图,不要贪快,一心急就容易戳到手。

我边听边乖巧地点头,絮絮叨叨而细小琐碎的家常事从一位君主嘴里说出来,格外的柔情千种。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照顾好你自己…”他顿了顿,看向我略微鼓起的腹部,“你们。”那眼神温柔得仅一眼便足以让我心颤。

他说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揉搓着我耳边一缕头发。 他告诉我此行途经三洲五海,我若是有什么喜欢的,他都可以带回来,无论是九重天上凤族的璀璨翎羽还是极北冻原上的无价雪莲。

我对他说我只想要塞北的耧斗花。

记得我在古籍上看过,边疆有一花名耧斗,代表着胜利之誓。

愿它如其花语,替我伴君征战,佑君凯旋。

“君无戏言。”

他不假思索,当即答应。

我笑了,笑得极痴。

————

我是一名普通的狐族士兵。

族长战死在与白龙族的战役后,人心皆乱,族人四散奔逃。本当加冕为后的少族长夫人年纪轻轻便守了寡。

我身为族人,同将士一起去族长坟前祭奠。族长曾说,他死后,无论如何也要将尸骨带回青丘,和士兵葬在一起。 

人应当平静地离去,再温暖地被缅怀。

族人或掩面痛哭,或垂泪不止,就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也低眉垂目,甚是悲戚。

垂泪为一代君王,也为一位并肩杀敌的战友。

族长死时紧握住的,虽略有干枯却依然盛放而美艳的耧斗花,如今被别在年轻的夫人的发中 ,风雨中孑然摇摆,独自绽放,妖冶却脆弱而不堪一击。

她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平静淡漠,穿着单薄的丧服一言不发地在他坟前跪了三夜。

没有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甚至不曾哼出一声呜咽。像是被剥离了心脏,碾碎了爱恨。

只留余笑痴痴。

她笑出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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