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月

入此门中皆为吾友

归期(一发完/白昭)


大寒的清晨,李白兴冲冲地拉着王昭君来湖心看雪。晨雾未散,拢了一层缥缈的寒气。李白拥了一身大氅撑着小舟,生了一炉炭火,小舟悠悠地荡在茫茫的湖水中。雪打了几个旋儿,舞了几圈后落到他发上,恍然间,竟也像是这白茫茫的江水。

美人在他怀里,他在舟上,舟在湖中,湖在芦苇荡的心窝上,芦苇荡映在昭君眼里,一片静好,波澜不惊。

他把玩着她鬓角的一缕碎发,不经意地说一纸诏书要他要远赴前线开疆拓土。王昭君知道家国和家庭的分量,不愿为难他,只问他何时归家。

他沉吟一会儿,说三年。

大抵是在梅花盛放的时节,他就会踏着一地碎银般的新雪回来。

接着便是例行的嘱托,无非是少跟男人们走太近一类没营养的絮叨。

他不喜欢被束缚,却偏偏管她管得很宽。

仿佛她这个人从头发丝到脚趾尖,事无巨细,那都是他的管辖范围,恨不得一一过目,件件审批。

他们关系还腻歪的时候,还有没眼色的公子时不时派人抬着礼品来讨王昭君的欢心,李白愣是让人家的家仆原封不动地抬回去。事后他不委婉地说那人居心不良,眼珠子就差没掉你身上。

有爱慕她的青俊给王昭君写了信,李白见了,瞟一眼落款冷声让她不许拆。说来也怪,王昭君再没收到过情信,一问信使才知道,李白全给她偷偷写了回信,言辞那叫一个狠毒冷厉,说是变相宣告主权,倒更像是威胁。

用他的话来说,他李白多放流不羁的人,放着好好的翰林官不做,跑来大疆给她当狗腿子,鞠躬尽瘁那么久,好不容易才把姑娘骗到了手,哪能让混小子们窥伺。

哦,尤其是那个韩家的大将军。

宴上大将军与她多说了几句,一时间肢体动作多了些,李白冷着脸就把她往身后拉,就差没问韩信你怎么还没死。

李白只恨不能在这小姑娘身上写上他李白的名字,向全世界宣告这是他的所有物,但凡是觊觎的,都会被他狠狠讨伐。

他也不怕大将军怨恨,李白口口声声说恨他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么一个。乍一听,好一个潇洒随性的浪子,可偏偏她稍微一皱眉头,这浪子就手足无措不知所言。

男人真是很奇怪的生物,他压不住他满溢的占有欲,又怕折断了她翱翔的翅膀。

他一闲着没事就拉着她往外跑。人家家里的夫人哪个不是相夫教子一手好女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儿子都有了好几个。她倒好,整天“不务正业”出门糟蹋糟蹋早春的梅花,踩踩雨后的软泥,跟着李白游蜀山访华山,把大半个中原给走了一遭。

“我一定恪守妇道,守身如玉。敢亲近我的男人,我见一个冻一个。怎么样?”直到王昭君信誓旦旦地担保,才哄得李白放心。

你过往也不见得有多清白,沾花惹草招蜂引蝶的事儿应该也没少干。王昭君暗暗腹诽。

记得刚刚遇见他时,他左拥个貌美的舞姬,右抱个娇俏的琴女,迈着晃晃悠悠的步子说着满口狂诗。宴宾们恭维说这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可要她说,生得一副地痞相,真是空负了那张翩翩少年的俏脸。

虽是醉得像一滩烂泥,脑子却没被酒精冲昏了,一晚上将军令玩得不亦乐乎喝得不省人事,猜谜也好对诗也罢,一把都没输过。赢是赢了,酒却不曾少喝。

王昭君看不下去他大打诳语却没人治得住的得意样,拿了酒杯起身也想挑战下那位满嘴跑火车的才子,试试他到底是有几分真才实学。她大疆权贵才人不胜枚举,竟无一人能赢过这长安来的翰林?

满屋歌舞仿佛顷刻间静了,酩酊大醉的剑客眯了眯眼,只觉得目眩神迷。

来人光耀更胜朝阳,清辉更胜皓月。一身貂裘白胜新雪,腰配玉环声声铃丁脆响,那对冰泉一般清冷透彻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多少带了些挑衅意味,却也压不住满溢的灵气。

一波美貌冲击打得李白差点忘了这人是来踢馆的,他定了定心神,轻咳几声,骚话也不说了,挺直了腰杆活脱脱一个丰神俊朗的大好青年。却在心底暗骂一声真会投人所好。

李白五岁颂六甲十岁观百家,自诩十五赋相如凤歌笑孔丘,本做好了放水的准备,却不料也真是棋逢对手。那小姑娘看着人畜无害,却是伶牙俐齿唇刀舌剑,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典故经纶,怕不是吃经书大的。

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起哄的押注的,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声输了罚酒,霎时间一屋子的人的热情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高分贝的喊叫从他们嘴里爆发出来,此时李白才想起来还有罚酒这一回事。

美人儿有些难堪地站着,笑也不是哭也不是,颇有些紧张地绞着衣角,两边脸颊醉酒飞上了红云。

她可不会喝酒,一小杯就够灌得她软了全身的骨头,上来宣战也不过想杀杀那人的锐气。王昭君自小饱读诗书,说起傲,她也是不输任何人的。与其说忘了,不如说是自信自己不会被罚酒。

然而让女孩儿喝酒,显然不是他李白的作风。面子是什么,虚名又是什么,他李白不认。

于是李白不加思虑,想好的对子已到嘴边,在舌尖转了两圈,又生生给他咽下去。

李白自己举了杯子一饮而尽,当做是认输。笑着说姑娘好文采,李某甘拜下风。他眼里笑里满是光彩,丝毫没有败者的狼狈,眼角蕴着潋滟水光和三分灼华,不知又是迷到了多少花季少女。

王昭君忆起往事,在他怀里抬手锤了他一拳,她说大诗人你的双标可不能那么过分,那人马上捂着心口煞有其事地喊疼。演技浮夸拙劣,真不知自己当时是怎么被浆糊灌了脑子,稀里糊涂地就被这家伙骗到了手。

倒回来想想,是怎么被骗到手的呢?

那年她上前线慰问驻疆将士,一路上白毛风不曾消停,不知怎么的就染了恶疾。头两天以为不过风寒,少许汤煨冰敷,终是这么一拖再拖,演变成了卧床不起,病得快消了半条命。

花重金请来的名医来了一波又一波,每一位都摇着头说这病得要天山上的雪莲入药熬制,方可清除。可天山行路崎岖,近年来采莲被异兽咬死的传说层出不穷。王家要是出重金,估计也有不少人愿意拼着命去夺那雪莲,可硬是给王昭君拦了下来。

那天王昭君见到他时,地上还铺着新雪,他坐在阴暗的角落里冲她笑,一身的灰,发尾不知哪里沾了点血迹,可依然是俊得不能再俊的李白,是眼里映了三分星辉和七分月华的李白。

他比所有人都早地守在她家门口,裹夹着一身的寒气糅合着咸腥的血味儿,他把那救命的莲花用锦绣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包在离心口最近的衣袋里,再小心翼翼地捧到她面前时 ,那表情别提多狗腿了。王昭君摸着尚有余温的莲花,只觉得它炽热得烫手,一低头,那人奶狗一样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她,突然就被击中了心窝子。

雪大,李白那一头栗色的发都白了一半,雪一融,发尖都湿漉漉的。他们说他有突厥血统,连相貌都是挑了好的继承,一头异族人的栗发,五官比中原人更深邃立体,眉目间却又是汉人推崇的水墨般的清俊。

“怎么不敲门叫我?”王昭君忙给他拍着尘土,“你那么爱睡懒觉,我估估摸着这会儿你还没醒。”他摸了摸鼻头,说的是调侃的话,却错过了目光。

所以他在门外睡了一宿,就为了不扰我的清梦吗?

王昭君轻轻捶了他一拳,他当即倒吸一口冷气,王昭君给他吓了一跳,只觉得一颗心都给这小混蛋揪着,吓得眼泪差点掉下来。

李白先前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安抚下这个提心吊胆的小姑娘,像是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什么“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一类腻歪的话来缓和一下气氛。可他费尽心思打好的腹稿,在见到那姑娘湿漉漉的眼眶的一刹那,在手足无措间全都化为乌有,只剩下最直白最明了的语言

”别怕,我来见你了。”

所有出自真心的笨拙天真,比字斟句酌慢慢推敲的情话动人百倍。王昭君自出生以来听过世家公子无数句撩人的话语,却不想所有动人的婉转抵不过一个横冲直撞带着太阳的温度的直球。他那么一句话就噎得她心悸。

他一个人上的天山,一剑一壶酒,听到消息后马不停蹄地从长安跑到边疆,一路上的风餐露宿险象环生只字不提,只一句风轻云淡的“我来了”。他硬是扯出一张极难看的惨白笑脸,跟他喝醉了酒一样糟蹋那张脸,依旧是极其拙劣的演技。

人人爱李白十步杀一人的剑术,爱他妙语连珠的口才,爱他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狂妄,可王昭君偏偏爱极了他这一副孱弱的模样。

他的刚强留给世界,脆弱给她。天真也好伤口也罢,都是她一个人的,独属于她的。

她就这么被他一手美人计苦肉计骗到了手。

“那你又知你是怎么把我骗到手的么?”李白笑嘻嘻的没个正经,王昭君便也不怎么想搭理他,随便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着。

她是不记得了,可李白记得清楚。曾有人嚼舌根说长安的李才子是个斯文败类,李白刚想让那人见识下什么叫“不斯文却是真败类。”王昭君却抢先一声呵斥让他挑了挑眉,她最听不得背后说闲话,一声训镇得那人噤了声。

大抵就是那时,他本一心流浪,却自刀光火海中来,穿过森林山川,越过冰河大漠,终是抵达她身边,自此心有所念,日有所想。

那时起,便有一个人视她为软肋为逆鳞为心肝,胜过生命。

李白低头吻了吻那冰凉的发丝,像他从前千百次那样。

却不想,是最后一次。

不知过了多少年,前线捎回来的军报,被她好好地收着,却不曾拆开来看。她始终没有任何表态,只说要等梅花盛开的季节。

韩将军的人来了不知多少次,说了又说,劝了又劝。

花开了一天又一天。
她等了三年又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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